小旅馆第五回获天涯文学大奖,全网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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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旅馆:我在外语学院旁开旅馆的故事》(第一回)

《小旅馆》第二回(获天涯文学大奖,全网点击近千万)

《小旅馆》第三回(获天涯文学大奖,全网点击近千万)

《小旅馆》第四回(获天涯文学大奖,全网点击近千万)

第五回

54

第二天上午九点多,历鹃终于完全酒醒,身体也基本恢复。我给她买了八宝粥,想要喂她,她羞涩地推开。

我说:“昨天晚上……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?”

历鹃脸微微一红,沉默了一下,回答:“其实我多数都还是模糊记得的,只不过不太确切。”

我说:“那我再重复一下,你当时要我抱你,但我没有,我说我要等你明天早上清醒之后,请你做我的女朋友,将来娶你。无论你答应不答应,我会永远爱你。”

“我……我的心很乱,何况,你不是和陈鹿……”历鹃犹豫着,似乎在寻找着措辞。

“我和陈鹿已经分了。”

“你们分了?什么时候分的?”

“就昨晚,我下了今早向你表白的决心之后。”

历鹃一听,非常不安地说:“那,那我不是破坏了你和她吗?”

我说:“其实不是的,我确实一直爱的人是你,如果我继续和她好下去,最后我和她都不会幸福。如果说,你今天早上答应和我好,我才与她分,那也许是你伤及了她。但是,即使你不答应和我好,我依然和她要分开,因为我要对我和她未来的幸福负责,我肯定不能给她幸福。和她在一起越久,我就耽误她越久,所以,我才和她分的。无论你和不和我好,我都会和她分开。”

历鹃说:“其实,我确实也一开始就有点喜欢你……但你不是一早就说要‘防火防盗防老乡’吗?所以我不好主动,而你也不主动……再后来,发生了那些事情,我以为我们俩永远不可能了。你……难道就不嫌弃我吗?”

我说:“现在什么时代了?我怎么可能嫌弃你?你没有任何错,错的是我,现在,我只想恳求你能给我一次机会。”

历鹃想了想说:“本来,我和他分开后,我是想永远不再来这条街来,永远不回忆起以前,包括你。如果不是昨晚,你那么好,我也许会让自己慢慢把你忘了,可是,昨晚,我想,不是到处能遇到这样人品的男人了,所以,我又有些不舍得错过。”

我心中暗自哭笑不得,想不到昨晚自己由于害怕染病,冒充了一把君子,竟然在这单纯的小姑娘心里,获得这么高的评价。

历鹃接着说:“可是,只要还和你在一起,我就会想起这条街,想起许多不开心的事,我就还会和这条街有关联……何况,我也不想再让这条街做生意的人看到我,也许我脸皮太薄了,但我真的做不到……所以,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。”

我发自内心地回答:“我们俩如果好,那就是一辈子的事,以后的时间还长,我不要求你再到这条街来,我们好我们的,不让这条街的人看到,而且你离毕业也近了,毕业后你住到工作单位附近去,我这旅馆其实也开不了两三年,这一带迟早会拆掉,我只想通过这小旅馆多挣一两年钱,让我们将来可以过得更好,这条四方街的所有人,对我来说都远不如你重要,我怎么会要求你非来这里呢?”

历鹃依然犹豫,她说:“但是,我现在心里真的很乱,我不能现在就答应你,可不可以给我几天时间,我要独自安静地想清楚,最多一星期,我一定给你个答复。”

我说:“好,我只有一个要求,那就是,如果你不答应我做你男朋友,也请你答应我做你哥哥,可以关心你到你毕业,不让其他坏男人有机会再伤害你,直到你平安毕业。”

历鹃眼眶一下子红了,没说一句话,只是用力点了点头。

那天上午,历鹃简单梳洗了一下,趁着上午十点人还不多,从小旅馆旁边的田埂里绕了一大圈,回了学校。我看着远处田野里她的身影,心想,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在乎名声的女孩子。也正是因此,才那么惧怕阿黄的要挟。

当天下午,我就听说,最终接手阿黄院子的人,是何军。

好奇之心,人皆有之,我溜达到三号院,问了问情况。何军起初故做神秘,后来,仿佛卖我个人情似的说:“唉,雷总,别人问,我肯定不说真话,你问,我老实告诉你,我元就拿下了。”

“呵,确实还是你最能砍价,阿黄找过我,非要一万,我没答应。”我说,“你怎么就能砍成呢?”

“我啊,摸准了他的心——他那时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,反正是要走了,有元,总比一分钱没有好吧?其实砍价,最关键的是把握出手时机,不可过早,也不可过晚,要等着他精神快崩溃的时候还价,就能捞到大折扣。当然,价也不能过低,再低,他一怒之下,可能就转给别人了。”

“厉害,厉害”,我由衷地说,“我怎么感觉世上厉害的狠角儿,都凑到这四方街来了?”

何军哈哈一笑:“这也正常啊,能够在一片荒野里比别人提前看见未来的商业街,这已经证明了能来这里的,就已经是筛选过后的。”

“那你打算把一号院改造成什么呢?”我问。

“这个,好真没想好……也许,做餐饮吧,毕竟改造旅馆很费事,而且我们已经有旅馆了,做其他的,也不知道怎么做,只有做餐馆最简单,把厨房搭起,买回桌子凳子,几下就可以开业,不耽误时间。时间就是金钱嘛。”

我说:“做餐饮确实最快,而且大学附近做餐馆稳赚不赔。不过,你这么一来,不就跟二号院还有小马、丽姐,成了竞争关系了?”

何军长叹一口气:“那又有什么办法呢?人活着,总免不了要争,躲是躲不过的,雷总,以后,可能只有你是我的盟军了。”

接下来的两天,四方街仿佛恢复了以前的平静,阿黄的网吧很快面目全非,似乎那里从来没有过网吧,甚至也没有过阿黄这么个人。

在半年多前,不会有谁想到,这条小街兴盛而起时,最牛逼的一哥,居然成了这个弱肉强食的四方街里第一个消失的人。兽群总要寻找最弱的那一只予以淘汰,大家曾经以为,第一个清洗出局的会是丽姐,或是我,然而,却偏偏是起初最强大的阿黄。

此外,人们还注意到,四方街消失了两个美女。一个是历鹃,一个是陈鹿。

自从那个半夜,收到陈鹿最后那条短信,我的手机就再无她的任何音讯,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奇怪,分手竟然会这么简单,说分就分了,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果。

一个人,竟然会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,消失得如此彻底。她真的就再也没出现在我面前,如同一滴露水,蒸发了,了然无痕,甚至让我恍惚觉得,她仿佛根本没出现过,仅仅是我脑中的一个想象。

直到四天后的一个清晨,我起床去开小旅馆的门,惊讶地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CD碟片,是莫文蔚的专辑。碟片包装袋里,夹着一张薄薄的信签纸,上面是手抄的《盛夏的果实》歌词:

也许放弃

才能靠近你

不再见你

你才会把我记起

时间累积

这盛夏的果实

回忆里寂寞的香气

我要试着离开你

不要再想你

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

别用沉默

再去掩饰什么

当结果是那么赤裸裸

以为你会说什么

才会离开我

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

其实不必说什么

才能离开我

起码那些经过属于我

55

何军将阿黄的一号院接手过来后,喊来大约十来个泥水工和木匠,快马加鞭,日夜赶工,只用了一星期,就全部改造完毕。一个像模像样的餐馆,就这么基本成形了。

这天,一大早何军就来喊我,说:“兄弟,我们打算到二手市场去买厨房设备,你跟着一起去,看看有啥要买的没?”

我正想给自己的小旅馆添几台二手电视机,于是就跟着他一起去了。路上,张超、卿云也在,一个劲地问我:“雷总,怎么你家小鹿不见了?”

“分手了。”我说,尽量显得语气平静的样子。

“分手了?谁提的分手?”张超问。

“谁提分手重要吗?关键是不合适,呆下去不是耽误人家时间吗?”我说。

卿云突然若有所思地说:“雷总,不知道为什么,我有个直觉,你是不是跟历鹃好了?”

我一愣,说:“唉,就你们女人爱胡思乱想,怎么可能嘛?”

旁边张超忽然嘿嘿笑起来,说:“如果是真的,那可太有意思了,你看看阿黄,以前那么不可一世,这才转眼功夫,店子被我们占了,女人被你占了……真是‘看着他起高楼,看着他楼塌了’啊。”

我心里忽有所动,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残酷。没有人真正去同情失败者,在人类社会表面的温情下,其实和猴山的猴群多么类似,当猴王被打败后,它不仅保不出它的地位,同时也保不住它的母猴,它所有的一切,都将被瓜分殆尽,这就是动物世界理所当然的铁血法则。曾经我以为,人,因为有人性,所以会不同。但其实,人类的世界与之并无本质差异。

当然,我心里绝对不认为我对历鹃,是占有之心。不,我确信,我真正地爱她,出于对她的爱,我希望拥有她。可是,反过来想,无论主观上如何,但在客观上,如果我真和历鹃好了,我确实也是趁着阿黄失败的契机,获得了我所想获得的,这与何军张超他们的区别,仅仅在于我们所想要得到的目标不同而已。

到了二手市场,何军张超他们乐滋滋地采购了大量二手厨具和餐具,我略感不安,说:“做餐饮,卫生是最重要的,顾客用的餐具,买二手的怕是不太好吧?”

张超说:“雷总,你可别太书生气了,这年头开餐饮的,除非是开高档酒楼,否则哪家不是买二手用具?价格便宜一半,而且洗干净,消消毒,能有啥区别?买新的,用个十天半个月,不也成了旧的?二手的,无非是别人用旧的,其实和自己用旧的,唯一区别只是心理差异。”

何军说:“哎呀,何必管那么多,连铺子咱也接的二手,哪还在乎这个?连人都可以二手,还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话刚说完,他也察觉有些不妥,立即住了嘴,呐呐地说,“雷总,我可不是说你和历鹃啊。”

我苦笑:“我和历鹃真是八字还没一撇,如果真成了,你说得哪怕再不好听,我都不介意,只要能成。”

卿云冷不丁插嘴:“能成的,你要相信我的直觉。”

在二手市场,除了买厨具和餐具,他们还买了十多台二手彩电。还劝我也买几台。我颇为犹豫,其实如今的二手彩电非常便宜,买那种14寸的,才元一台。花费并不多。

但我觉得,目前小旅馆的生意并不差,没有电视机,照样多数时候都满员。另外,尽管电视机不贵,可我们四方街是没有闭路电视线的,需要自己安装天线,这也让我觉得麻烦。因此,我并不太想买。

何军劝我说:“雷总,你没发现吗,如今在镇上的小区里租房改造成旅馆的,越来越多了,他们在洗澡、卫生、电视这些方面,都比我们强,硬伤只是他们远一些,所以生意以前不如我们。但随着他们这学期也赚了钱,逐渐尝到甜头,越来越舍得投资了,有的一家旅馆,买了两辆旧面包车,专门在外语学院东门外接送学生,我看,以后对我们生意的分流只会越来越大,所以,我们至少也得有几间电视房,毕竟有些学生,是很喜欢看电视的,这个顾客群不能丢。我是好心劝你,哪怕意思一下,也买几台啊,再怎么也说明你的旅馆是有电视的,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了嘛。”

我回忆起以前第一对住店的小情侣,提出的唯一要求,就是希望有电视看,这么一想,确实也觉得有电视是好些。但买个三、五台旧电视机,还专门安个天线,我确实觉得麻烦。何军洞察力很强,看出我的想法,主动说:“我们那反正买了十多台电视,打算买个很大的‘锅盖天线’,到时你也接我们的天线,这不就结了吗?”

我说:“那我每个月给你们一点收视费吧,就当是接了闭路电视。”

何军张超马上都说:“雷总你这就见外了,不就接个天线吗,接个闭路一个月也才十多元,未必我们每个月找你要几十元?你不嫌麻烦,我们还嫌麻烦呢。”

话都到这个份上了,我再不领情,确实也不太好。于是,我也跟着买了五台二手彩电,一起喊了辆货车,兴高采烈地运回了四方街。

五台二手电视机只花了元,可以装备五间客房,每间客房提价十元,20天我就可以收回成本,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。过了两天,何军他们把天线也安好了,我接上天线,信号还不错,能收到不少频道,闲暇的时候看看电视,觉得生活似乎丰富了许多。我突然想,其实何军他们对我还是不错的,尽管在当初房东联合罗矮虎和村长一起逼迫我的时候,他们没站出来帮我,但除那之外,对我还是够义气的。所谓朋友,在这个年头,我们还能提过高的要求吗?能在你顺利的时候给你锦上添花,就已经不错了,都什么时代了,你真的还天真地认为,只有那种雪中送炭的才算朋友吗?

也许,卿云的直觉真的有些准。年3月的最后那天的晚上,历鹃给我打了电话,说:“我们见一面吧。”

我立即赶到外语学院里面的小树林,和历鹃见了面。

起初,历鹃埋着头,声音低低地问:“如果……我还是不答应做你女朋友,你,会生气吗?”

我心里一凉,估计着也许是没希望了。但我还是很真心实意地说:“当然可以,我不是早说过吗,你即使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,我还是希望做你哥哥,关心你到你毕业,不让其他坏男人有机会在你毕业前再伤害你。”

“那……那我毕业之后呢?你是不是就不管我了?”历鹃又说。

“当然不会啊,我是怕你烦我,只要你愿意我当你哥哥,我就一直当下去,关心你,保护你,都可以的。”我说。

“那……你还是别当我哥了,当我男朋友吧。免得以后你结婚了,嫂子吃醋。”历鹃突然莞尔一笑。

外语学院新校区刚修不久,所以小树林里的树普遍不高,而且有些稀疏,月光从枝叶间落下来,落在历鹃脸上,笑靥如花。巨大的意外和惊喜,使我一下子都呆了。

“看你这呆样儿呀……”历鹃低低地说。

我再傻,也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了。走近两步,一把将历鹃揽入怀里。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。历鹃安静而温顺地任我搂着,把头埋在我肩膀上。忽然,她想起什么似的,说:“你这次,可能真的伤到陈鹿了,她……前几天已经离开学校,回老家去实习了,说是要等拿毕业证的时候,才回来了。”

这让我心里也很难受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只听历鹃又自顾自地说:“我和陈鹿毕竟是一个寝室的姐妹。我,老觉得对不起她……所以,至少,在毕业前,我不想让陈鹿知道我和你好了,这样我和她至少还可以很开心地在毕业典礼上拉拉手,抱一抱,一起开心地吃离校前的散伙饭……”

“这当然也依你,我们暂时不向任何人公开,我们悄悄好我们的。”我说,“还有什么想法,都尽管说,我以后,永远都会对你百依百顺的。”

历鹃的眼睛有些湿润了,她说:“你,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

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因为,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,爱过其他女孩子。”

说完,我就要去亲历鹃,历鹃却羞涩地把脸扭开了。我说:“咦,不是说好了当我女朋友了吗?”

历鹃开心地笑起来,说:“今天还不行,今天是三月最后一天,我要把所有的不好的回忆都留在三月,我们从明天,从崭新的4月份,开始我们的幸福。”

56

因为历鹃,年的4月上旬,成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。

我和历鹃,我心目中的女神,真的就这样相恋了。曾经,无数次,我在梦中拥有着她,而当梦想照进现实,她却成了别人的女人。但是此刻,我却真的在现实世界里拥有了她,只是,我内心其实依然感到尘埃并未落定,这一切,比梦幻更让我不敢相信。

有一种不安的感觉,一直埋在我心底:我是坚信阿黄肯定有梅毒或尖锐湿疣的,甚至可能有艾滋病也难说。如果有,那么,历鹃必然早被感染了,只是历鹃从小在我们那民风朴实的小镇长大,阅历并不丰富,以前也没什么性经验,自然对于性病,也缺乏了解,所以,她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染了梅毒或艾滋。

可是,我应该怎么开口谈这件事情呢?我该如何说,才能不触及她心底与阿黄相关的那一块伤疤?又该如何表述,才能让她相信我并非嫌弃她,而是希望她早点治疗?

有很多次,我想含蓄地问她,“下面是否瘙痒”,可是,却确实无法开口,毕竟,我一直在她面前扮演很正面的形象,平时从不说低俗的话。而同时,由于担心她感染上艾滋了,所以,我和她的亲吻,也从不是湿吻,我一般只是亲她的脸,或是轻轻触碰她的嘴唇。我从没将舌头伸入她的嘴里去,自然也没让她伸进我的嘴里来。

我们最亲昵的行为,无非就是我用手爱抚她的胸部。那真的是无限美好的一对乳房啊,在我第一次将手按上去之后,我就知道,从此我再也无法对其他任何女人的乳房迷恋了。

但我很少用嘴去触碰它。只是在4月中旬,深夜的外语学院小树林里,我撩起历鹃的衣服,揭开她的文胸,让那两只大白鸽般的乳房露出来,我才第一次忍不住一口含了上去。舌头刚刚在乳晕上绕了一圈,历鹃就浑身颤抖起来,“别,别……我会忍不住的。”她说,然后猛地暴发出一股力量,将我的脸从她的白鸽上挪开,用她的嘴狠狠封住我的嘴。在那个瞬间,我几乎要失去理智,和她舌吻了,但内心一个更巨大的声音,还是使我冷静地挣开。

月光穿过小树林稀疏的枝条,落在历鹃疑惑的眼神里。“为什么,为什么你从不认真吻我?”历鹃喘着粗气,她终于忍不住这样问我。

该怎么回答呢,我确实也觉得,已经到了不能不回答的时候了。而且,我也担心,如果拖下去,历鹃的病更严重了该怎么办。早一天去检查,早一天治疗,对她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。于是,我终于下了决心,把对阿黄性病甚至艾滋病的怀疑,一股脑说了出来。

随着我的述说,历鹃的脸色越来越阴晴不定。她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,大大的眼睛看着我,说:“你早知道他身体有那些毛病,早知道他可能有艾滋吗?那为什么不阻拦我?”

天地良心,我确实虽然早知道阿黄生活不检点,但在她得到历鹃之前,我并不知道他居然有从不戴套的习惯,更不知道他有不育的毛病。可是,越辩解却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我越描越黑,到最后,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仿佛放任历鹃往火坑里跳,简直十恶不赦。

唯一庆幸的是,最后,历鹃终于还是答应,第二天就让我陪着,医院做一个体检。

那天夜晚,我独自回到小旅馆之后,彻夜难眠,想了很久。我意识到,也许捅了很大的一个篓子,也许不该把这些告诉她,也许从此她不会觉得我是个正人君子,不会认为三月中旬的那个她被下药的夜晚,我是因为爱惜她,才没有上了她……

可是,我没有退路了。我并不傻,我知道女人爱一个男人需要时间,如果多给我一两个月,我可以多用一些手段,多花一些心思,让历鹃对我的爱更深一些;我还知道,等历鹃真的很爱很爱我之后,才把这些话对她讲,那样不利因素肯定会少很多。

但问题是,我爱历娟,我担心她的身体,我担心时间拖久了她的病情恶化……我也曾想过,用什么别的借口,骗历鹃去查血,可那又该如何才能检查艾滋那一项呢?何况要彻查性病,还得提取阴道分泌物。所以,我终于还是没忍住,在4月中旬,在她对我的爱还依然脆弱的时候,将关于阿黄的前前后后都说了,并劝她去体检和治疗。但那个夜晚,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在反复对我耳语:我或许会失去她了。

第二天,我开车带着历鹃,医院,抽了血,还提取阴道分泌物做了化验。三天后,检验结果出来了,坏消息是:有梅毒,有淋病;好消息是:没有艾滋。

拿着检验报告,历鹃一直在垂泪。我一边安慰她,一边陪她找医生,买药,接受治疗。可是,我实在不擅长安慰女人,所以,尽管我付出了不菲的医药费,历鹃却并没有给我更好的脸色。仿佛我是个罪人,应该负担全责。

医院里各个窗口间奔走,又是划价,又是拿药,挤来挤去,又累又困,我忽然想,我这是图个什么呢?现在,证实了她没有艾滋,我百分百地愿意将来娶她,爱她一辈子。可是,我同时也隐约觉得,我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,很可能,我终究得不到她。

不过,我依然在内心里为历鹃高兴的,毕竟只要不是艾滋,其他的都并不致命,如今医疗发达,梅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病了。

那几天,我每天都陪着历鹃去打针和输液,还不能让四方街的熟人们看到,所以我行踪颇为诡异。转眼就是4月下旬了,一天旁晚,我送历鹃回了她的宿舍楼,独自疲惫地回到四方街,经过三号院时,正好碰到何军。

他一把拉住我,说:“雷总,最近你怎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。不行,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到我餐馆里吃饭,我们餐馆开张后,你还从没来照顾我生意呢。”

我心情也正烦,想找人一醉方休,于是就跟着他去了他们餐馆。几瓶啤酒下肚,发现卿云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,说:“雷总,我的直觉没错吧,你和你那个鹃鹃,好上了吧?”

我正要辩驳,忽然,门外传来一阵喧嚣,有人在喊,“打起来了,打起来了。”我们起身一看,只见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,何军他们餐馆的一个男店员,正和二号院的男店员撕扯在了一起。何军已经快速地冲了过去,我疑惑地跟在后面,忽然感到四方街似乎又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。

57

原来,由于那些天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历鹃身上,先是满心欢喜地和她谈恋爱,后是诚惶诚恐地陪她治病,以至于竟没意识到,二号院的杜老师,与何军他们,已经渐渐势如水火了。

“不是我不明白,这世界变化快”,谁也不会想到,长期以来,在四方街从一开始就关系良好、近似于盟军的的二、三号院,会在年4月完全敌对起来。

以前,他们一个经营餐馆,一个经营旅馆,在目标客源上毫无冲突,在区位上却有着许多“地缘政治”上的共同利益,因此,它们几乎是天然的联盟。还曾经互相为对方的顾客打折,互相宣传,扩大顾客群,度过了很长的一段蜜月关系。

可如今,仿佛应证了英国首相丘吉尔的一句话,“没有永恒的敌人,也没有永恒的朋友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”他们终究因利益的重叠,而走到了彼此的对立面。这使我深深感到,丘吉尔所说的,其实何止适用于国与国之间!连商家与商家之间,甚至人与人之间,也同样如此。

人世间确实也总有太多的偶然。如果,最强大的阿黄不曾忽然衰落;如果,阿黄的一号院不是转给了何军而是给了罗矮虎;又如果,何军他们不是将一号院改造成餐馆,那么,他们与二号院的蜜月关系,肯定还将长期延续下去。

然而,仅仅因为那些“如果”没能发生,于是何军张超与杜老师,最终必然地走向了对立。

其实还有一个如果,那就是,如果四方街的餐饮生意依然有年夏天刚开张时那么火,供不应求,不存在客源分流的问题,他们也不会对立起来。

然而,先是夜市开张,分割走很大一块蛋糕;后是外语学院校内的商业街在年春也终于落成,里面有好几家馆子,分走了更多的学生。无论是小马还是杜老师的餐馆,生意都差了许多,时常出现无法满座的情况,这在年是难以想象的。而在此时,何军半路杀出,导致竞争就更加白热化了。

自从夜市通往四方街的新路修好之后,一号院就被边缘化了,之前,因为阿黄开的是网吧,并无竞争者,所以尽管地理位置由起初的黄金口岸变成了边缘角落,却依然不愁客源。但网吧被拆,变成餐馆后,位置的劣势一下子就显现出来。学生们总是从夜市直接到我的四号院,然后兵分两路,一路往左,就是小马那儿,一路往右,先到杜老师那儿,再过去才是一号院。

因此,何军他们的餐馆,生意远不如起初预计的好。为此,他们想出了办法,将员工的绩效工资和拉来顾客的数量挂钩。于是,一号院餐馆的三个服务员,全部走到大路上去拉客,或是蹲守在三号院,一见有吃饭的学生往二号院方向过来,就半路拦截了,接引到一号院去。

二号院的强哥和杜老师面对这种情况,自然不能坐视。他们也迅速将员工收入与拉来客人数量挂钩,并在夜市通往四方街的口子上摆了张服务台,派芳妹站在那儿,运用“美人计”,一见有学生来,就微笑着示意他们去“英雄谱”。

起初几天,这种竞争还不算很严重。但到了4月中旬,两家餐馆都各发了一次绩效工资之后,两边员工间的竞争就逐渐过火起来。终于,在4月下旬的这天,双方的两个男店员,由抓扯进而撕打,其中,二号院的那个男员工,用一个空啤酒瓶,直接打破了一号院那个男员工的头。

我走过去的时候,被打的那个男员工已经蹲在地上,一大股鲜血正从伤口处往外冒,十分吓人。何军一边脱下衣服,包在那人头上,一边赶紧安排自己的员工们抬着伤者,放到车里,向兴南镇街上的镇卫生所急弛而去。

晚上十点,何军才回来,看起来非常疲惫。我到三号院去了解了一下情况,说是缝了好多针,总算没什么大的危险。

我发现,何军明显有些避重就轻,不愿多讲两家餐馆的冲突,却着重说了新发现:被打那个员工,外号杨嘎子,刚二十出头,正是不懂得轻重的年纪,应聘到餐馆打工还不满一个月,地皮都没踩热,花花肠子就乱冒了,打起了二号院芳妹的主意。可人家芳妹是有护花使者的,二号院的小丁,追芳妹都半年了,虽然没追上,但早就义务当保镖了的。杨嘎子时常对芳妹说些轻薄的话,这次还在芳妹屁股上拍了一下,说是她屁股上有只苍蝇,他帮忙拍走。

大家一听,都笑了起来,都说杨嘎子色胆也太大了,就算要赶苍蝇,也轮不到他啊。“怪不得小丁要冲动起来,确实杨嘎子不对在先。”何军笑着说,言下之意是,这次打架,主要并非因为抢生意,而是店员之间的个人恩怨,仿佛两家餐馆之间的气氛因此就变得缓和起来了。

“唉,幸亏没出更大的事,要是出了人命就麻烦了,这四方街啊,走了阿黄,反而更复杂,水更浑了”,何军接着补充说,“确实是没想到啊。”

我心里忽然有些疑惑——“走了阿黄”——莫非举报阿黄的,就是何军?尽管他的话里并无明显漏洞,也无逻辑上的必然。但我却忽然有这样一种直觉。然而我同时知道,这是问不出个究竟来的。

张超在一旁说:“这事儿该怎么解决?他们打了人,难道就连医药费都不赔吗?”

何军叹了口气说:“算了,要他们赔,他们肯定不答应的,这就要闹到镇派出所去,那边巴不得我们这里出事,好各打五十大板,到时候我们花费的,只怕比医药费还多。这次,就忍了算了。”

张超听了,也叹着气点了点头。我一看事情也差不多解决了,就回了自己的小旅馆。

第二天上午,我刚打开旅馆的门,就看到杜老师仿佛是很随意地路过我旅馆门口,并摆摆手朝我打了个招呼。见我也朝他点头,杜老师立即身形一闪,快速蹩进我的小旅馆里,拉着我走到吧台旁,压低声音悄悄地问:“雷总,听说你要和何军他们合伙经营?”

我大惑不解:“有这样的事?连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
杜老师说:“我也是听别人瞎传的,说是你们连电视机都共享了,下一步打算两家旅馆合并,搞股份制经营呢。”

我觉得这世上捕风捉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,于是大致解释了一下,说我只是因为不想另买天线,电视机牵了他们的“大锅盖”而已。

杜老师听了,却似乎依然并不完全相信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说:“我就知道,雷总是个聪明人,不会站错队的。我跟你说啊,这次,阿黄本来是打算把一号院转给罗矮虎的,却被何军给半路截了,恨得牙痒痒呢。还有,何军也实在太不厚道了,以前我对他那么好,可他明明看到我老早就在开餐馆,他也比着在我旁边开一个餐馆,还喊人在我门前拉走客人,世上还有这样的理儿吗?”

“是啊,这一点,他确实有点过分。”我附和着说。

一看我点有称是,杜老师很受鼓舞,他咬牙切齿地用更小的声音,又给我列举了何军两大罪状,其中一条,甚至可能使我受到不利影响,我听了,不禁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。

58

如果不是杜老师透底,我虽然早知道何军攻于心计,但还是想不到他的心思会那么慎密,眼光会那么深远。

体现在两个方面:

第一,早在年初夏他们刚到四方街租下院子的时候,何军就把三号院的电表,拿到镇供电局上申请更换了。

以前,我们多数人恐怕都从来没注意到,农村每户农家的电表,比城市居民家的电表,瓦数要小很多。其原因,是长期以来,城市居民家中的电器相对较多,有空调啊什么的,所以,安装的普遍是瓦的电表,而农村人家里以前普遍没多少电器,所以通常是瓦以下的电表。

四方街所在的胜利村五组,以前所安装的电表全部是瓦的。这在过去,每户农家电器不多的时候,完全够用。但我们租下那些院子,装备了许多电器之后,瓦的电表就不够用了,经常跳闸或烧断保险丝。

何军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,所以,他一租下院子,立即带着原房东的身份证复印件,去镇供电局申请更换为瓦的电表。那时,农村里很少有人去申请换表,因此,镇供电局很快就来上门更换了,按照政策,仅仅交了元,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。

我们这些商户,即使在装修改造院子的时候,也都没意识到电表的问题。直到买了冰箱等等电器之后,电表经常烧坏,才意识到是个大麻烦,于是一窝蜂去镇供电局申请换表。但申请的人多了,供电局的办事人员就明白掐出商户的脖子了,开始制造麻烦刁难了,要么拖延迟迟不批,要么现场勘察后说无法改换,为此,大家都不得不花钱疏通。例如,我和小马等人都是花了0元才换了表,阿黄的网吧因为电脑很多,所以换的电表更大,足足花了元打点关系,才把电表换了。

我以前一直以为何军是与我们大致同时换的电表,也和我们一样花了冤枉钱的,如今,才知道原来他悄悄提前就换了。

说着说着,杜老师故作随意地挑拨了一句:“你看,平时何军装出对你雷总很好的样子,其实啊,他如果真拿你当兄弟,去年早点提醒你换电表,你哪还需要多花那一大笔?”

“你真确定他们是一早就换了电表?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?”刚听到时,我还有些将信将疑。

杜老师略微有点尴尬地回答:“唉,不瞒你说,刚来的时候,我们想着反正是邻居,营业方向又不冲突,所以对他们特别好,他们呢,看我们餐馆规模大,也想靠着我们餐馆多拉点旅馆客人,所以啊,他们换好电表之后的第二天,就悄悄告诉了我,我也就跟着去换了……唉,雷总,不是我以前不告诉你,是何军他们当时不让我说啊!”

人都有私心,我十分理解,所以我也并不很计较这事,何况我来得晚,那时跟何军确实也不算熟,他确实也没义务一早就告诉我这些。

杜老师一看我并没太生气,于是赶紧继续煽风点火说:“何军这个人啊,是有狼子野心的,他以前表面上和我那么好,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,他立即就能撕破脸无所不做。他今天能这么对我,明天就也能这么对你,雷总,何军这个人,就是金庸小说里的那个‘岳不群’,表面上对你再好,你也别被他迷惑了,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!”

我微微点头,但一时之间,也不知说啥好。杜老师以为我还不在犹豫于是否与何军结盟,于是又爆了一个更猛的新料。而这,也是我感觉何军目光深远的第二点——

他,竟然在半年多前,就预料到由于大量商家与人流涌入此地,必然导致地下水匮乏,所以,他刚租下三号院后,除了早早换电表之外,还在院子里,打了一口很深的水井。

我们这个四方街,由于原先是个拆迁了一大半的自然村落,是没有自来水的。所用的水,全部是井水。每一家院子里,原先就都有一口水井,以前人少,井水源源不绝,压根不是问题,所以同样是谁也没注意这个潜在麻烦。

可是,演变成商业街之后,人流量大,每天消耗的水很多,尤其是罗矮虎的夜市搞起来之后,在夜市里打了四口水井,供应给夜市摊位。如此一来,整个四方街下面的地下水,就变得入不敷出,去年还好,今年春季有些干旱,井水明显就不够用了。

我小旅馆院子里的那口水井,算是几家院子里比较深的一口,今年却也时常半天都渗不出多少水来。而杜老师院子里的那口井,原本就不够深,如今的产水量极其微小,必须到罗矮虎的夜市借水,才能满足使用了。

而何军三号院原先的井也浅,他租下三号院后,就在那口井十米开外靠近二号院的地方,找来打井队,打了一口非常深的水井。据说,连打井队的人都纳闷,从来没打过这么深的水井。

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,可能不知道,在全国各地的乡村,都有职业的打井队,因为多数乡村是没自来水的,所以,会不断地有打井的需求。我们风城郊区农村的行情,在年春季,是打一口井元。而何军,为了打那深井,花了多元。可想而知,井有多么深。

由于远远深于四方街的其他任何水井,如此一来,相当于四方街所有的地下水,都要首先流向何军他们院子里的那口深井。尤其是离何军三号院最近的杜老师和我的院子,首当其冲。以前地下水充裕的时候,还不怎么觉得,如今才蓦然发觉他那口深井的威力,却又毫无办法。

那一年,物价大涨,打一口水井的价格,在年春季已经涨了近一倍,尤其是打深井,恐怕涨得更多,没有一万,未必能拿得下来,这让杜老师仿佛陷入当年“美苏军备竞赛”那样的困局里,得不断追加投资才能保持住“战略平衡”,让他很伤脑筋。

而同时,这也是我的一大现实麻烦——如果继续干旱下去,我井里的水,只怕也不够用了。

如果我也重新打一口井,假如不如何军的深,打了也是白打;如果我花上万元,打一口更深的井,成本却又太高。毕竟四方街是迟早要拆迁的,做不了一辈子,甚至可能做不了三五年,犯不着花这么高的代价打个带不走的井。

可是,不打井,等我目前的水井完全不出水的时候,难道要去求着何军买水不成?

“所以啊,何军从一早,就是设了圈套,要掐我们的脖子的。你看,他的水井故意离着我的院子那么近,我当初怎么就完全没想明白啊,真是让他给蒙蔽了”,杜老师痛心疾首地说,“我现在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辙啊,雷总,你可不要也让他蒙蔽了啊。”

说完,杜老师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,告辞离开。

我独自坐在小旅馆里,忽然意识到,四方街,可能到了选择“站队”的时候了。我们一生都在有意无意地选择“站队”——小时候,在家里,我们会选择更亲爸爸还是更亲妈妈;在学校,我们会选择和不同孩子玩耍;工作后,我们会选择追随不同的上司……来了四方街,这里并无上级,每个人似乎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,但是,最终,我们依然不得不选择“站队”。难道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,就一定会按照利益,分为不同的派系和阵营?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悲哀?

59

由于必须考虑井水枯竭后如何解决的现实问题,随后的几天,我除了继续陪历鹃看病,还花了心思,去了解了一下当前四方街的“站队”动向。

之前,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,在四方街,横蛮凶狠,飞扬跋扈的罗矮虎,肯定是最不得人心的。但悄悄打探一番后,我意外发觉,人缘最不好的并非罗矮虎,却是何军。

这或许有几个原因:

其一,罗矮虎从一出场,就霸气外露,久而久之,四方街的人们心里,早把阿黄与罗矮虎看做了这里最强的“双雄”,如今阿黄倒了,罗矮虎理所当然就成了一哥。换句话说,大家在心理上是习惯了罗矮虎当老大的。

而何军,刚来四街的时候阴悄悄的,成天关起门来搞装修,以前一直缺乏霸气,给人更多的感觉是个“师爷”,而非大哥,大家在心理上并不服他。

其二,罗矮虎尽管飞扬跋扈,并且确实通过夜市从摊贩那里捞到了大把租金。但他搞的夜市毕竟生意兴隆,各个摊贩确实从夜市里赚到了钱。所以,并不介意交租金给罗矮虎,也算一种共赢。

例如我的原房东刘嫂、老顾夫妇,靠着在夜市摆摊,每个月都能挣到比与城里人月工资还高的收入,他们内心是充满了过去所没有过的自豪与自信的;

又如以前给小马当大厨的刘师傅,一直东飘西荡,四处给人打工,只有在罗矮虎的夜市,才有了自己的事业,尽管只是个炒菜小摊,却毕竟也是个“小老板”了。经过这段时间的积累,刘师傅的荷包也鼓了起来,男人有了钱似乎就有了底气,他以前的轻浮于是似乎也不是再是轻浮了,而化作了开朗,逢人就乐呵呵地笑,出手也大方了许多:四方街的商家员工,有时候到他摊子吃个炒菜,他总要主动少收一两元钱,并在对方的感谢中找回一种做人的自豪——我感觉,他很享受那份自豪——在那份自豪所堆积起的自信上,刘师傅甚至不顾年龄差异巨大,也施施然地开始正式追求芳妹了。

所以,无论刘师傅、老顾刘嫂夫妇,还是其他多数夜市商贩,都对罗矮虎所带给他们的生财之道,心存感激。相反,对于何军,却更多的是妒恨。

因为何军,一直是闷头发大财,从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。

他改造出的商铺收了那么惊人的租金,别人连根毛也分不到;他低价拿到的三号和一号两个大院子,也都是张超之外的别人无法分享到的。所以,大家除了眼红,还会怎样?连何军自己也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,“四方街这帮子人啊,我看得再透不过了,如果目光可以杀人,我早已被他们杀死了无数次了。”

更何况如今,他院子里的那口超级深井,如同一个核武器一样,让人人都觉得无法放心,难以安睡。他对别的人,不仅没帮助,反而有威胁,于是,在罗矮虎的策动和杜老师最近的煽风点火下,四方街的多数商家和店员,都逐渐对何军他们采取孤立态度,连招呼也不跟他们打了。

夜市里的商贩自不必说;杜老师在这次打架事件后,公然和罗矮虎结了盟;小马小朱历来是墙头草,风往哪吹,他们就往哪儿倒;五号院的丽姐一家,泥菩萨过河,自身都难保,哪还管得了其他?

我猜测大家孤立何军,或许其实还有个隐秘的原因。我曾读过一本社会分析论文,其中说到,在咱们中国的农村最底层,实际上多数人并没太多的是非观,也没有信仰,于是他们区分别人,不是按照“对与错”,“是与非”,“好与不好”,而是按照“怕”和“不怕”来对待别人。如果属于他们怕的人,那就是低眉顺眼;如果属于他们不怕的人,那就蹬鼻子上脸。

我不知道那篇文章有多少正确度,也不确定其他地方是否这样。但至少在我们四方街,这里最底层的村民,诚然如此——

罗矮虎,在他们眼里势力很大,又是本地人,在镇上村上都关系盘根错结,那是绝对惹不起的,因此罗矮虎哪怕再坏,甚至时常摸一些夜市女商贩的屁股,但大家惧怕他,于是接受他,臣服他。何况他还带着不少人共同致富,许多人分享到了甜头,怕中还多了感激。

而何军,一个外地人,在这里全无根基,没什么势力。岁数也不大,只是个嘴上没毛的大学毕业生,带着张超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兄弟,还带了个招人眼馋的花一般的漂亮老婆,偏偏还低价捞到了两个“现金奶牛”般的大院子,如何不让人心生妒恨?

我曾听说,何军的亲表哥,是风城最偏远的昌县里混社会的“大哥”,手下有不少兄弟。但是,这个信息也只来源于何军自己的嘴巴,到底是不是真的,并不确定。虽然当初三号院的原房东想要涨租金的时候,何军确实请来了两个“道上的兄弟”过来“撑场子”。可也许只他花钱雇的,未必真存在那么一个他描述的“亲表哥”。

何况,为什么他们当时只让“道上兄弟”到镇里的茶楼,而并没来四方街?是否意味着何军与那些“道上兄弟”并非真的很熟,无非花钱请他们来帮忙消灾,所以有意避开自己的三号院,以免万一“道上兄弟”知道了自己的老窝,引狼入室?从这个角度推测,“道上兄弟”未见得就真是他所谓的“亲表哥”派来的,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那个“亲表哥”。

我不知道何军有没有把他的这位“亲表哥”还给其他人说过,以何军谨慎的性格,我觉得可能性不大。唯一还有可能说过的是杜老师——何军与杜老师一度交好,或许曾给杜老师说过。但杜老师同样可能如我一样暗藏怀疑,未必相信,何况即使相信,如今他与何军已经成为利益上的无法调和的对立面,他不可能广为传播何军的背景,那样对他们孤立何军有弊无利。

于是,在四方街所有人眼里,何军既有钱,却无足够实力,导致大家因妒生恨,就如看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,偏偏抱着一块美玉,在闹市里招摇而过,迟早要被人把那美玉夺去。所以,人们为免惹火烧身,殃及池鱼,都主动与何军他们拉开了距离。

如此一来,我成了四方街的“老总”里,还与何军保持正常交往的唯一一个了。大家都觉得,这是因为我有“省上副处长”这样的“后台”,所以我比较超然。于是,倒也不怎么深究。

但其实,一来因为我不想显得那么势利,不太愿意当“墙倒众人推”里的一员,何况,这墙还没倒呢。二来,我那时更多的心思,是放在历鹃的治疗与康复上。

实际上,淋病不算大病,一个星期后就搞定了。梅毒则治得久一些。

梅毒这东西,乍一听十分可怕,但治疗起来,也并无想象中那么复杂。在历史上,梅毒之所以一度致命,留下恶名,是因为当时还没有青霉素,而自从人类有了青霉素之后,梅毒就不再算高危疾病了。

历鹃的梅毒还属于一期,不很严重,连续三星期每天注射“普鲁卡因青霉素”,第一阶段的治疗也就告一段落了。当然,每天打青霉素是很疼的。历鹃每天以泪洗面,整个人变得非常憔悴,而且有些神经质起来,拒绝亲吻,后来甚至拒绝搂抱。

起初,我想,这也许是她打青霉素期间的反常表现。但是,到了5月初,青霉素全部打完了,只需要在寝室里每天服药,医院了,历鹃,却不仅没变得对我亲热一些,反而开始越来越不愿意和我见面约会了。

这令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心里难过极了。

60

医院打针的日子里,我已经习惯了每天看见她。我开着车,虽然辛苦,但心里充满了甜蜜。哪怕有时候一路上她一言不发,哪怕她甚至不乐意我抱她,我依然觉得只要她还在我身边,我就是幸福的,我甚至下意识里隐隐地渴望,这个针能一直打下去,打一辈子,让我这辈子每天接送她,我也不觉辛劳和厌烦。

然而这针终究是打完了,我不再有理由每天接送她了。那之后,她多数时间都宅在女生寝室里,我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,她有时候会同意,但更多时候她会说,“累了,想就在寝室里歇着。”或者她说,“哎,我正在写求职信呢。”

求职,确实是每个大四即将毕业的人,所必须面对的现实。历鹃的工作一直没落实——如今的大学毕业生,找个好工作,非常不容易了。许多学校的真实就业率,不到50%。

之前,和阿黄恋爱时,历鹃的求职情况,我不太清楚,但与阿黄分手后,她就一度在网上给沿海城市的单位递过一些求职信,曾有广州和上海的单位,和她一直在接洽。但4月她答应和我恋爱之后,就把那些都推了,重新在风城本地择业。但她的就业观念,其实是比较保守的,想找个事业单位或是学校,不想进公司。可这谈何容易,于是就这么拖了下去。之后没多久,就闹出性病的事情来,对她打击很大,于是,她消沉了好一阵,没再去求职。

如今,针打完了,她情绪依然比较低落,很少主动去找工作。我又不想勉强她,何况我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,只是告诉她,毕业后,无论她做什么,我都支持;她不上班,我也支持;她如果想复习考研,我更支持。历鹃听了,也没多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

五月之后,平均来说,一周我若我约她五六次,她大约会出来两三次。奇怪的是,五月初的那一周,我把她约出来的那两次,早上刮胡子的时候,我都不小心刮出了一点血。

是这样的,我刮胡子,一直都不爱用那种电动剃须刀,而习惯于使用带手柄的老式刮胡刀。但我嘴角时常会长点小痘痘,用老式刮胡刀,稍不注意,偶尔会把小痘痘刮破,流出血来,当然,肯定只是个小口,流一点而已。

那两个早晨,我刮胡子的时候,都不小心刮到了小痘痘,流了点血,正郁闷呢,可接着给历鹃打电话约着见面,历鹃就都答应了。

起初我没察觉到这个“规律”,后来我忽然发现这个“规律”后,又一星期,某个清早,我非常非常想念历鹃,哪怕只是看看她,牵一牵她的手,也好。于是我又想给她打电话。

拿起电话的那一刻,我忽然很怕约不出来,于是,我心一狠,手一撇,自己故意让刮胡刀一斜,在嘴角刮了个小伤口,还挺疼,流了些血出来。

我心理暗暗地想,好了,说不定今天能把历鹃约出来了呢。

仿佛增加了许多信心,我欢欢喜喜地打了个电话,可是,她还是不出来。

从那之后起,明知道即使刮出血来,也未必就能有运气把历鹃约出来,可为了感动“老天”,增大“胜算”,我依然很傻地时常故意刮破小痘痘。这是一个即便在今天,依然能让我内心感到颤抖的回忆。除了对历鹃,我从没对任何女人这样过——在她之前没有,在她之后,也不复再有。

然而,爱永远是无法完全对等的。也许是我在年秋天没有阻止阿黄的毒手,是历鹃心中一个永远的疤;或者也许她从来就并不曾真正全身心地爱上过我;又或者,我的存在,使她无法彻底忘掉那段她已经不想再记起的往事,所以,无论我如何去弥补,我都依然清晰地感觉到,历鹃如同我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沙子,总是在不断地往下漏,甚至我越用力,漏得越快……

历鹃不仅答应见面的频率越来越低,甚至即使在见面的时候,她也对我时冷时热的。我想尽了浑身解数,却也总抓不住她的心。

例如,我陪她去看电影,她看着看着,会打瞌睡;我陪她到风城市中心新开张的“北京烤鸭风城分店”吃烤鸭,她会边吃边不断地给寝室的姐妹发短信,说一些无聊的鸡毛蒜皮的事情。我陪她逛街,她从不主动要求买衣服,如果我非要买,她也只是淡淡的应允,买一些不太贵的。

我明白,她对我,有失望也有感激,但似乎已经没有太多的爱了。但我们还是没有分手,她依然承认我是她的男朋友。期间,学校里有个优秀的男生追过她,是个“高富帅”,我远远地见过那人一面,开着家里买的一辆跑车,等在历鹃寝室楼下,天天追着送花,但历鹃毫不犹豫地拒绝了,她曾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对那个人说:“不是你不好,而是我有男朋友了。我答应了我男朋友,我就不会言而无信,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,没有用的。”

这话,又让几乎绝望的我,生出了许多感动和信心。于是,我和历鹃的关系,继续这样略显奇怪地维系着:我每天早上和晚上给她打个电话,我们一周大约见面两到三次,一起进城吃吃饭,喝喝咖啡,逛逛书店。我们很少亲吻,也不常搂抱,但都不否认对方是自己的恋人。我们从不谈过去,也很少展望未来,我们并不算热烈,但对对方似乎又有些依赖……就这样,年的五月份,一晃就快要过完了。

五月底的最后那天,四方街出了个新闻:五号院的丽姐,正式把院子转让出去了。

如今想来,丽姐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啊。她何尝没发现四方街的暗流涌动?在这个丛林里,每个人都得选择“站队”,她们一家,是四方街最弱的一户,哪怕靠着找了个镇干部男朋友,依然只是暂时自保。

面对罗矮虎对何军的包围态势,她要趋附何军,显然不可能;但要她依附罗矮虎,她心里也做不到。罗矮虎对她们家三妹的骚扰,尽管不再象以前那么明目张胆,但依然隐蔽地不曾彻底间断。

于是,从五月上旬起,丽姐就开始筹划着转让他们的院子。起初是悄悄在镇上贴广告,结合被小马看到了,小马是大嘴巴,就把这事情在四方街到处说。于是丽姐索性就在院子门口贴出转让启事。

陆陆续续地有人来谈,我们也就逐渐知道了丽姐的要价——她提出的转让费,竟然高达7万元!大家开始都想,这丽姐莫非是疯了?7万元,怎么可能有人接手?没料到的是,广告打了两周,就真有不少人来问,有的愿意给4万5,有的愿意给5万,最高的,甚至还有人开出了5万5的价码。丽姐,却还不想出手,打算再观望观望,待价而沽呢。

但这时,罗矮虎再次站出来了,提出,愿意出2万元,接手这个院子。丽姐当然不可能答应。于是,罗矮虎就带了一些人,经常去搅局,每当有人来谈转让的事情,就在旁边喊打喊杀的,将人吓走。

此时,丽姐早有绸缪的一面,也终于显露出来,她之前找的那个歪瓜裂枣的男朋友,也终于发挥了作用。再怎么说,也是镇政府的正式编制干部,于是由他牵线,请来镇上的副镇长,和镇派出所的所长,到罗矮虎的啤酒广场,找罗矮虎谈了话。

罗矮虎因此不好再蛮干搅局,此时,恰好他的一个曾经一起“混江湖”的老伙计“猛哥”,当混混也当了很多年了,渐渐岁数也大了,想干点正经生意,愿意花5万元转让费,接手丽姐的五号院。

罗矮虎一想,反正这钱也不是他自己掏,多点就多点。相当于给了丽姐男朋友一个面子,好歹也是镇干部啊;而老伙计“猛哥”接手后,是自己天然的盟军,多了个搭档,对于他遏制何军,称霸四方街,可谓有利无弊。

于是,罗矮虎也就不再强迫着丽姐2万元转让了。而丽姐,其实内心深处觉得5万也勉强是可以接受的,虽说有人出过5万5,但那也就张口说说,真要把钱掏出来的时候,未必人家真下得了决心。所以,她表面上很迟疑的样子,但实际上还是略做推委,就答应了。5月底签了转让协议,在兴南镇上另租了一套“三居室”,一家人搬离了四方街。

于是,四方街最早的创业者,又离开了一户。

当初四方街形成的初期,最牛逼的一哥,阿黄,是第一户离开的,这的确出人意料;而历来始终被认为最弱的丽姐一家,终于果然也离开了,这,似乎却在众人意料之中。

最强的和最弱的都出局了,四方街只剩下了这些——最横蛮的罗矮虎、猛哥组合;最见风使舵的小马、小朱组合;最有城府的杜老师、强哥组合;最有心计与远见的何军、张超组合;以及我这个在外人眼里最有背景的“雷哥与省上副处长”组合……如同战国七雄只剩下了五雄,洗牌还在继续,问鼎中原的时代正在临近。

61

当初,阿黄元就转让了一号院,固然大家都觉得转便宜了,但直到丽姐在并不完全自由交易的情况下,也将并不比一号院有价值的五号院,转让了足足5万元。人们这才真切地意识到,四方街的院子,经过不到一年,竟然增值了这么多!

大家悄悄算过一笔帐——丽姐他们租下院子,年租金是1万8,装修和买电器花了1万2左右,总投入一共3万。

从年8月底到年4月底,刨掉外语学院放寒假的那歇业的一个月,一共经营了7个月,他们生意并不算很好,但每个月净赢利1万元应该还是有的。除掉3万成本,纯赚4万元。

再加上这次的转让费5万,以及房租未到期退还的几千,也就是说,他们一家子,在来到四方街的这8个月里,足足赚够了10万元钱。而且,他们自己相于与白住了8个月,如果在区上或镇上租房子住,那可还得另花1万元。于是,其实就等于他们白拣了11万。

11万,对于胜利村的村民们来说,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。令他们咂舌不已。

这,产生了两个深远的影响:

其一,是四方街所有院子的原房东们,都更为追悔莫及。他们怎么也想不通,商业大潮竟然具有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,能让他们原本那毫不起眼的院子,变得如此灼手可热,变得这么值钱。

私下里,人们甚至悄悄说,这个丽姐,也够有心计啊,提前找了个镇上干部当男朋友,表面上看只是为了防备罗矮虎欺负她家三妹,但其实图得更多——很可能那时她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转让的打算,埋下了伏笔——如果没有这个镇干部男友,别说罗矮虎不会让她轻易转让成功,即便她们五号院的原房东,估计也会誓死从转让费里分一大半。否则,自己家的院子,自己才出租了不到两万,却让别人一转手,莫名其妙地捞到五万,如何想得通?

那些天,刘嫂和老顾,一看到我,就把头一埋,眼圈仿佛都红红的,像是哭过似的,也不打招呼,无声无息地就蹩过去了。甚至历来比较想得开的小马小朱的原房东凤姐,也从此不再与小马小朱说话。

想想也是啊,这,本来是他们务农的一生中,从天而降的最大一次好运,他们却那么昏头昏脑地闪开了。如同一个人本来摸到了一张巨奖彩票,却在开奖前无意中低价转给了别人,让别人拿走了大奖,怎不痛心疾首?

所以,从那以后,四方街的原住民,对我们几个院子的外来商户,更为敌视了。见面从不再打招呼,几乎达到了仇恨的程度。

他们唯一不恨的,只有“罗矮虎组合”,原因是罗矮虎来得晚,并没能低价租到院子,还在田野里创造出夜市,可谓有功;而猛哥则是花了“血本”从丽姐手里转让到的,并非白拣。何况他们都是本镇的人,村民们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。

而罗矮虎也意识到了这点,大力拉拢村民,俨然以胜利村五组的原住民首领自居了。

其二,人们更为感叹何军仅仅用元就把一号院给接手了,实在是拣了个天大的便宜。

尽管修了夜市到四方街的近路之后,五号院的位置,由偏僻变得相对中心了,而一号院则被大大边缘化了。但五号院毕竟小很多,而且装修得也最简陋,何况一号院里还有两台空调!按照五号院的这个转让行情,那么,一号院若是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转让,肯定六七万都能转出去。

既然如此,罗矮虎甚至愿意给五号院出2万转让费,却偏偏连元,都不舍得给阿黄呢?大家百思而不得其解,最终,还是杜老师“说漏了嘴”,道出了其中秘密:

当初,阿黄急着转让一号院的时候,何军主动找到罗矮虎,两人约好联手趁火打劫,一起压价。他们就像当年的英法联军攻入中国,欲壑难填——人的胃口和欲望一样是没有止境的,其实阿黄要1万多元转让费绝不算高,但他们却都认准了这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,能捞更多,为什么不捞呢?于是一口价只给元钱。

也正因他俩的联手,阿黄院子外面贴的转让启事,总是刚一贴出,很快就被何军或者罗矮虎撕掉;每当有人路过问询,也总被罗矮虎支走;而何军则不断打电话给区上与镇上的相关部门甚至新闻单位,促使他们不断来检查,将阿黄吓成了惊弓之鸟。

当阿黄终于心理崩溃之际,罗矮虎梗直,依然按照之前与何军的口头约定,咬死只给元,而何军却突然提高了0,于是就和阿黄签定了转让协议,元接手了一号院。

所以,说到底,何军那次是极不厚道的,彻彻底底地利用了罗矮虎一把。这件事情,是前一阵杜老师请罗矮虎喝酒时,两人一起大骂何军的奸险狡诈,罗矮虎没忍住所说的。

本来,这也说明罗矮虎机心不够深,手段不够辣,从某种角度讲,对何军固然不光彩,但对罗矮虎而言,棋输一招,也不光彩——丛林规则里,“无毒不丈夫”,你不够毒,你就不是狠角色——所以,本来他并不想弄得路人皆知。

但如今,杜老师这么一“说漏嘴”,所有人都知道了,就相当于将罗矮虎架到了一个必须与何军更为对立的位置上。否则,人人知道你被何军耍了,你却无所作为,那你颜面何在,威信何在?

加之以前,五号院没转让的时候,罗矮虎固然知道四方街的院子如今值钱了,但也没往深里细致计算,没估计到竟然值这么高的价,所以,之前,他对一号院被夺走,固然生气,却还谈不上愤恨。如今,发觉院子居然这么贵,才明白自己损失有多大,加上被杜老师这么一广为宣传,人人知晓,罗矮虎对何军,从此真正产生了仇恨。

而这,或许也是四方街的未来,朝着一个更极端的方向演变的原因之一。

历史中的许多大事,其实都因小事而起,充满了偶然。

假如许久以前,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没有拐走斯巴达的美艳王妃海伦,那么,古代欧洲历史上影响深远的“特洛伊战争”,也许就不会爆发,即使爆发,也可能换一个时间与方式;

假如李自成的手下刘宗敏没有霸占陈圆圆,假如李自成能对吴三桂更为礼遇,也许满洲人就不会那么容易入关,中国的近三百年历史,就将全部改写。

大到历史的大转折,小到四方街的小变迁,无数个偶然,构成了对“命运”两字,最好的诠释——偶然中存在着必然,必然里却又充满了偶然,无论是一个人,还是一个小旅馆,又或者是一条四方街,甚至是一个民族、一个国家,莫不如此。

62

年6月的四方街,随着丽姐的离去,猛哥的加盟,罗矮虎的力量进一步膨胀。他经常带着几个小兄弟,和猛哥一起在夜市和四方街巡视。如果说,美国是“世界警察”,那么,罗矮虎就是“四方街警察”了。商户和店员们,老远见到罗矮虎,就赶紧满脸堆笑,喊一声:“虎哥”。

而罗矮虎则根据心情予以回应。他心情好,就微笑着回个话;心情不好,就威严地略微点头做答,一派大哥风范。

同时,罗矮虎还试探着放出了这么个风声:四方街毕竟资源有限,无论是地下水,还是用电,乃至整体的规划,都需要综合协调。既然如此,不如干脆成立一个“四方街股份有限公司”,所有商户和夜市摊位都入股,大家成为一家人。

好处是:既然成了一个大公司,不再有竞争,那就相当于垄断了外文学院校外的所有生意。因此可以统一提价,利润最大化。

从理论上讲,这确实有其可操作性。在如今商品流通发达,网购兴起的时代,若是在别的地方,想要垄断市场,无异于天方夜谭,但在四方街这个特殊的地方,则又是可行的——

这里离城很远,学生数量又多,有足够的“刚需”;你买东西可以网购,娱乐可以“网游”,但你吃饭总得到现实世界解决吧?住旅馆更得到现实世界里来吧?而校内商家终究还是数量有限,且校内有餐馆无旅馆;至于兴南镇,则终究隔着距离。因此,我们形成统一的公司后,基本就能达成垄断,想怎么抬价,就怎么抬价,只要不过于离谱,顾客们肯定还是会不得不接受。

经过了大半年的打交道,对罗矮虎,我也算是比较了解了。这个人,很凶狠,很彪悍,很好斗,很想称霸一方。但总的说来,是一介武夫,智商并不高,如此的倡议,他绝对想不出来。他那兄弟猛哥,也与他类似,说白了就是个敢打敢杀的江湖混子。那么,是谁给出的这个主意呢?我猜测,应该是杜老师。

杜老师已经和何军彻底决裂了,他很清楚,要保住他们二号院的地位和生意,就必须与罗矮虎结盟。我曾经想过,为什么杜老师会在四方街这场逐鹿中原的大戏里,选择与罗矮虎,而非与何军结盟呢?

这除了因为杜老师的院子,与何军的院子,紧挨着,又同时都有了餐馆生意,导致“远交近攻”这个“国际惯例”在四方街再次得到体现之外,或许还因为,杜老师与何军一样,是相似的人——

都是极有心计的人,而何军甚至比杜老师更有心计,所以他并不需要一个智囊。换句话说,杜老师如果与何军结盟,那么,杜老师的价值并不能得到很大体现。

但是,罗矮虎则是与他们不同的人,总的说来,他应该算有勇无谋。他在客观上,需要一个智囊。杜老师到了罗矮虎这里,其价值才能更得到体现,其地位才能更高,类似于水浒里面的吴用,可以稳坐前面的交椅,从而在未来的“公司”里面,保证二号院的利益能最大化。

所以,杜老师不断地主动趋近罗矮虎,几乎是必然的选择。而罗矮虎大力采纳杜老师的计策,也是必然的选择。他们互相需要,类似与宋江与吴用的互相需要。只不过,罗矮虎比宋江要缺乏谋略得多,在性格上,他更类似于项羽。

当然,之前我也曾猜测过,试图担当吴用角色的,会是小马。但是,首先,小马小朱他们,共有三个院子,生意都还不错。所以,四方街若形成一个统一的公司,对他们来说并不划算。其次,小马小朱的表现,也让我感到,提出这种倡议的,绝对不可能是他们。

实际上,他们甚至还成了最激烈反对“合并为一个公司”的人。

长期以来,小马小朱之所以是墙头草,都因为他们想保住自己的利益,为此,他们总在察言观色中随时调整自己的姿态,以图减少损失,增加保障。

但是,当他们的根本利益被触动以后,他们就被迫不做墙头草了,开始悄悄串连,并恢复了与何军的交往。

由于小马小朱的不合作,加之已经是六月,离外语学院放暑假的时间,已经很近了。众所周知,凡是大学旁边的商业区,一到寒假和暑假,学生离校,就往往不再有顾客,于是通常也要跟着“耍暑假”,因此,罗矮虎和杜老师也就把合并这件大事,先放一放,打算等下学期开学后,再正式提上议事日程。

对于“统一合并为一个公司”的风声,没做任何表态的,是我和何军。

何军,是因为一向比较阴,做事历来如此,不到最后关头,从不轻易表明态度。而我呢,别人都以为我是“有后台,稳得起”,但其实,是因为那段时间,我再次为了历鹃焦头烂额,压根没心思管其他事情——

在我付出了这么多之后,历鹃对我,却更为淡漠了。如果说五月份,我每周约她六七次,还总能见个两三面的话。那么,到了六月,一周里无论我怎么打电话,也只能见一次左右了。而见了面,她也总是话非常少。甚至我关心地问她找工作的进展,她也总是摇摇头,沉默不语。

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,是6月中旬,我用我的千里马,搭着历鹃,去了风城远郊的“小三峡”,那里有一条幽静的河,河边是高耸的青山,其中的一座山上,还有一个古寺,楠木参天。

从山上下来,历鹃显得心情好了很多,难得地绽放了笑颜。于是,我把车开到河弯处一片僻静的草坪上,那里有许多高高的芦苇,正好可以挡住来自公路的视线。熄了火,我搂过历鹃,她略微有些抵触,但没拒绝。

这已经是那段时间,她对我最大的尺度了,我心中大喜,想趁热打铁,让关系恢复亲密。于是,我两手同时按上了历鹃的胸部,时轻时重地揉捏起来。历鹃微微皱了皱眉,但没说什么。

我把她的皱眉,理解为她的动情了。4月份在外文学院夜晚的小树林里的那一幕,过电影般闪过我的心头,我的左手继续隔着衣服,按在历鹃的左乳上,而右手则从她的衣领里伸了进去,直接探进了胸罩,毫无遮拦地触碰到了她的右乳。

那是一种刚剥壳的煮得半熟的鸡蛋般的润滑,令我浑身发胀,我情不自禁地将中指和食指继续往里伸,两根手指夹住乳房上的凸点,微微地磨擦。

历鹃的那里十分敏感,动情的时候,像一颗葡萄那样饱满温润,可是,就在我以为大局已定,重新正式恢复了与历鹃的亲密接触的那个瞬间,历鹃突然一下子推开车门,挣脱出去。一边整理衣服,一边往公路上走去。

我追上去,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她说:“不做什么,到公路上拦个车,回去。”

我几乎难过得要落泪了,我说:“这样,你回我车上去,我绝对不再碰你一下,你相信我。”

历鹃没动,沉默不语。

僵持了10来分钟,太阳很晒,我不忍心把历鹃晒黑了,于是我说:“这样吧,刚才我错了,我自己打我自己,好吗?”

说着,我用力抽自己耳光,一下,又一下。当第三下的时候,历鹃淡淡地说:“别打了,上车吧。”

上车之后,她不再说话,把头靠着车窗,蜷着身子,闭目养神。送她回到寝室楼下,她没说什么,就直接上楼了。

那天夜晚,我照例给她打电话,她还是接,但话很少。此后的几天,约她出来吃饭,她总说不想出门。这一切,让我感到非常迷惘,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还算恋人。越来越少的见面。使我明白,也许有一天,一个电话,一个短信,都可以让这脆弱的关系象风筝的线一样被吹断。

所以,我在自己心里,反复对自己说,“要放得下,要在某一天,真失去历鹃的时候,尽量的不要太伤心。”

如果,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,对历鹃付出了最深的爱,那么,理智告诉我,最好是争取悄悄地将自己的心逐渐收回来,象收荒匠那样,一天收一点点。只是,这对我确实很难很难,根本无法做到——每当我打算收回自己心,哪怕只是一点点,我就仿佛用小刀在自己的心上割了一个小口子,会有一种锥心的疼痛。所以,我终于还是做不到豁达地撒手。

于是,我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。而这个决定,使我更迅速也更彻底地失去了历鹃。

63

时隔三年,我终于能用一种相对客观的心情,来重新审视在年6月下旬,我当时做出那错误决定的根源。究其原因,或许在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女人的男人。或者说,女人一直是一本我读不太懂的无字天书。

我所经历的女人,要么是陈鹿这样主动靠近我的女孩子,其实即便对于她们,我同样也不太懂,正如我从不真正明白陈鹿为什么会喜欢我,我一直不太清楚每个靠近我的女孩,到底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哪一点。

而同时,当我主动靠近一个女孩的时候,我实际上也并无章法,如同盲人摸象,并不太清楚对方,自然无法做到“有的放矢”。例如我对历鹃,便是如此。我从来就不明白,她对我的忽冷忽热,到底是因为什么。

而在她渐渐冷却时,我却也不懂得一些策略,诸如“以退为进”啦,诸如“假装撒手”啦……不,这些我统统不知道。我只是想尽可能抓住一线希望,我太在意她,太不愿放弃,以至完全乱了阵脚。

在那担心失去的慌乱中,我想出了一条昏招——阿黄不是曾一再告戒我吗,要“大胆大胆再大胆”,而且,确实也有许多人说过,男人与女人恋爱,有过性行为,与没有过性行为,是有本质区别的。

据传,张爱玲说过,“通往女人的心,最近的通道是阴道”,另一种版本的说法是,张爱玲在《色戒》里写道:“通往女人的心是从通过女人的阴道开始的。”无论是哪个版本,都说明,女人对于进入过自己身体的男人,和没有进入过自己身体的男人,是有巨大的态度差异的。对那些进入过她们身体的男人,女人往往会更容忍,更宽和,更温柔。

眼看着6月底历鹃她们就要毕业离校了,眼看着以后我可能更没机会通向她的心,于是,我在反复迟疑了一个星期之后,终于下了决心,使用阿黄所教的那一招,先造成既定事实在说。

年6月26日,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。那天中午,我打电话给历鹃,问她毕业照是否照好了。电话那头,历鹃似乎心情难得地好,很阳光地说,上午刚拍了全班合影,还穿了学士服呢,并且,工作也有点眉目了。我见她情绪不错,就哄她说,我今天发烧了,非常严重,全身不舒服,在小旅馆里歇着,很孤单,很想她,很希望看看她。

历鹃在电话里有些犹豫。

我继续说:“你看,你马上就要毕业了,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四方街了,就当是最后一次来好了,等天黑了,你从田野里绕过来,谁会注意到你啊!我发烧难受,每次都是我去接你送你,你就连一次都不愿意来看我吗?”

历鹃听了,心软了,小声说:“那好嘛,等天黑透了我就来看你。”

我心里一阵狂喜,赶紧将最里面的那间客房打扫干净,锁好,叮嘱马大嫂不让别人再订。然后立即开车到兴南镇上,找到一家“成人用品店”,询问有没有那种“最好用”的女用催情药。

成人用品店老板拿出两个小瓶,一个包装简陋些,说“这个也好用,20元一小瓶。”另一个,包装精致许多,“这是西班牙苍蝇水,副作用小,那效果啊,啧啧……40元不讲价”。我一看,40元的那瓶,与阿黄以前买的一模一样,估计效果也许确实不赖,于是买了一小瓶。说实话,买的那一刻,心里还是有些忐忑。

买了苍蝇水后,就又到超市买了两瓶果汁,记得阿黄说过,农夫果园的果汁最浓,特能把味儿压住。还买了些瓜子、干果,因为这些东西吃着吃着,就容易口干想喝饮料。一切准备妥当,我开着我的千里马,从镇上往四方街赶。

兴南镇与四方街之间,大约有四公里。开车并不算远,但走路还是够戗。我刚从镇上开出一程,就看到芳妹和二号院的两个男员工,正迈着大步,在马路上走。由于已经在一起近一年了,二号院的那两个男员工,背影我都很熟,其中一个,是长期追芳妹的小丁。风城的六月底已经很热,太阳直照在半空,他们三个明显都走得十分狼狈。

于是我经过他们身畔的时候,按了两声喇叭。芳妹侧过脸一看,惊喜地说:“原来是雷总啊,你来得太好了,赶紧把我们几个捎上吧。”

我停了车,芳妹正想坐副驾驶的位置,却被小丁给捷足先登了。芳妹和另一个男员工只好坐在后排。芳妹嘟起嘴,不高兴地对小丁说:“干吗抢我位置?我喜欢坐前面!”

小丁说:“这你就不懂了,前面的位置,要么是男的坐,要么就是老板娘坐,你看看你,你以为你是老板娘啊?”

芳妹生气地说:“死小丁,你看瘪我嘛,凭什么我就不能当老板娘了!”

小丁还是很怕芳妹的,一看芳妹真生气了,就不再做声。我打圆场,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:“好了,好了,等以后小丁做老板了,咱们的芳妹,不就可以当老板娘了嘛。”

可芳妹并不领情,一撇嘴:“就他,这辈子都别想当老板。有本事,也买个汽车呗,哪怕一个QQ车也行啊,我们也不用跟着走路这么受罪了!我才不跟他呢!”

小丁听了,尴尬地笑笑。

后来又唠嗑了几句,原来,他们趁着中午忙完后的休息时间,到镇上邮局给家里汇钱,去的时候坐的是杜老师的顺风车,回来呢,没顺风车了,这一路又没公交车,三人有又不舍得打个野出租,于是决定走路回四方街。

可看着不算远的路,在太阳底下走起来却很恼火,走到半路,他们甚至宁可凑点钱打个野出租,可是,就算愿意花这个钱,路上也没车了。“还好雷总的车来了,我们可真算运气好啊。”芳妹口无遮拦地补充说,“雷总,我以后找的男朋友,要有你这么能干,那就好了!”

因为反正是玩笑话,大家都笑起来,但我感到小丁的眼神里,却似乎有一些不安,和一种戒备。然而,我也无心理会这么多了,到了四方街口,我让他们三个先下,然后自己慢慢停好车,回了小旅馆。我的心思,全考虑着晚上该如何做好每个步骤呢。

那个下午,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,那天的夜晚,似乎也黑得特别慢,每一秒钟,对我仿佛都是煎熬。我甚至担心历鹃会不会突然说不来了。好在,夜晚8点半,我的电话响了,历鹃在“你身体好些了吗?我买了点苹果,半小时内就到哈。”

我赶紧缩回预备好的房间,将果汁瓶盖拧开,当我往里倒苍蝇水的时候,我忽然很担心倒一整瓶苍蝇水,会有比较大的副作用,担心对历鹃身体不好。于是我只忍心倒了半小瓶,重新把盖子拧紧。拧紧之后,又担心半小瓶恐怕不行,于是又拧开,全部倒了进去。

然后,我抓紧时间换了短衣短裤,缩进床上,盖着被子,由于是夏天,用被子捂了一小会儿,我的额头就满是汗了,看起来很象发烧的样子。一切准备停当,只等历鹃的到来。

(时隔三年,我终于能用一种相对客观的心情,来重新审视在年6月下旬,我当时做出那错误决定的根源。究其原因,或许在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女人的男人。)

雷立刚

随意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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